新聞人Heero的推理、小說、運動、影劇評論部落格

(評分:7.5)

原名：《海神》（2021）

★台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百萬書評部落客——喬齊安專文導讀！
★收錄染井為人繁體中文版獨家序文！

橫溝正史推理大賞優秀賞作家染井為人第二本繁體中文版作品，繼《正體》後，挑戰東日本大地震題材，同樣以群像劇模式，透過數名主要的虛構角色，帶領讀者於數條不同的時間線中來回穿梭跳躍，橫跨地震前後十年。

作者巧妙利用角色的雙眼，配以細膩的筆調娓娓道來，對人性的欲望和怯弱、迷惘，反覆拋出質疑，宛如拼湊碎片般，從多方角度，將事件的真相與嫌疑犯，通過旁人的對話和資料收集、抽絲剝繭，逐步推理還原。

二〇一一年，東日本大地震震驚全球。
受災地三陸沿岸的有人島天之島上，
一名自詡為「復興教主」的男人．遠田政吉在此現身。

身為NPO法人「水人」負責人的他，
以救世主之姿降臨在這個被國家拋棄的島嶼上，

建立復興支援隊，並用積極正面的力量，
將絕望的民眾從無盡的傷痛中解放。
他被崇拜、追隨、仰望，
卻又爆出疑似占用復興支援金高達四億兩千萬日幣！

為了讓島嶼復活的重要生命錢，
被用來滿足私欲，猶如泡沫般蒸發——
將信任交付給「騙子」的島民們，
真的如外界所恥笑那樣愚蠢嗎？

當地的新聞記者菊池一朗無法接受家鄉蒙受如此汙名，
堅持不懈深入追蹤遠田的罪行，
要解開這樁真相不明的詐欺事件，他只得四下奔走。
究竟這場持續了十年的災禍，
會如何被大海揭開內幕──

本文為2022年2月閱畢並完稿，於2022年3/11出版之染井為人大作《海神》導讀，感謝瑞昇文化總編輯湘齡姐的邀稿。一直也很想寫與三一一震災相關議題的犯罪小說書評，但這次仔細一找，台灣有引進的作品還真幾乎是一無所獲。所以也好好研究後藉機介紹了一番日本有出的一些精彩原文小說給讀者。這篇寫作起來挺費工的，但成果也是滿意，這也是對如此用心繳交出重量級大作的染井為人的致敬。

【導讀】惡人的肖像──十年過去了，東日本大地震仍然還沒有結束。

文／喬齊安(Heero)

「我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都破滅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無論流下多少淚水，都無法治癒這份傷痛。」

──NHK紀錄片《3/11－海嘯來襲：災後第一年》

對日本人來說，走過戰後的經濟奇蹟，再回首平成的這三十一年，有太多不堪回首的灰色記憶。泡沫經濟崩壞、阪神大地震、奧姆真理教沙林毒氣事件、秋葉原隨機殺人事件…..以及二○一一年所爆發的日本有紀錄以來最大地震（九級）：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與伴隨海嘯破壞核電廠後引發的福島核災。巨大的天災人禍造成的不僅僅是統計數字上的一萬八千人死亡或失蹤、超過十五萬災民被迫流離失所，更在全日本的人民心中就此刻印下重重的傷痕與恐懼。

因平成的災害太過撼動人心，讓日本人這些年不斷藉由各種媒介興起昭和懷舊、大正浪漫的復古情懷，鼓吹過去的美好。事實上昭和曾遭遇二戰與原爆、大正也經歷過關東大地震與大飢荒，都被選擇性地忽略並美化。至於令和的到來、東京奧運協助復興觀光與經濟的憧憬，被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給徹底打亂，則又是另一個故事。

所謂患難見真情，日久見人心。在當代日本人前所未見的混亂狀況中，人性的良善與醜惡也赤裸裸地呈現。雖然普遍外國媒體對災民守秩序、情緒克制的表現讚譽有加，更有許多志工付出、奮不顧身救援的溫暖篇章，但同時間「火場小偷」橫行，針對東北災區空房裡的財物、銀行的保險箱與ATM打家劫舍。在全國還發生了多起以募款救災為名的詐騙事件、或是惡質地找災民放款的高利貸，以及幾起性犯罪、避難所內壓力引發的暴力事件等遺憾罪行，只是被災情給掩蓋住版面。

自松本清張與山崎豐子起，無論推理元素多寡，筆者一向大力推崇優異的社會派小說。日本小說家厲害的地方在於，同時具備深入取材、研究單項主題的職人精神，以及高超的說故事功力。考證很耗時費工沒錯，但如果只蒐集大量資料，沒有架構出獨特的角色與故事，便會流於生硬嚴肅、但欠缺娛樂效果的社論或報導文學，難以擴散出作者希望在作品中發聲的內容，這也是在功力不足的海內外作品中較常看見的情況。

然而知易行難，在日本強烈的「自肅」民族性限制下，在小說中談到三一一，通常「必須」偏療癒取向。如果換成要探討負面問題，尺度是非常難掌握的──必須維持小說應有的娛樂性，卻又不能讓這種「娛樂」被貼上消費震災悲劇的標籤。更現實的，是災情太過慘烈，讀者不想要再重溫那些不好的回憶，就算寫出來了也變成「滯銷書」的尷尬。這便是以《狂牛風暴》（二○一二）聞名的相場英雄，提案寫災後社會派小說時遭遇出版社勸阻的實際情況。又或者正如同本作《海神》（二○二一）作者染井為人所言，他們背負龐大的批判壓力，甚至光是以災民為主角寫小說，內心就會有罪惡感。

也因此，克服種種吃力不討好困境的日本作家們，絞盡腦汁採訪、企劃，費盡心血完成的三一一社會派「爭議小說」，成果才能如此閃耀、驚嘆，令人為之拜服。相場英雄的《共震》（二○一三）以記者之眼呈現了災區重建的緩慢與困苦、負責復興的公務員可恨的怠惰、貪污，與各種壞人藉機詐欺的亂象；天童荒太則大膽深入福島核災禁區取材，二○一六年發表的《月夜潛者》以核廢水之海打撈遺物的潛水員為主角，打破禁忌與亡者遺族互動，並描述她們「倖存者罪惡感」的心境。

瑞昇讀者們很熟悉的暢銷名家中山七里，「宮城縣警」系列《那些得不到保護的人》（二○一八）與《界線》（二○二○）更將他的社會派小說進化到「神作」的水準，備受各界讚譽。前作挖掘出災後復興表象下的經濟「內傷」重症，當地方政府預算大量移轉到災後重建時，原本領取社會福利金的窮老年人，便淪為意外的犧牲者，而引發了新的犯罪。《界線》裡刑警笘篠收到七年前失蹤髮妻遺體的尋獲通知，前往確認時卻發現是完全不同的人，揭露出三一一後大量失蹤人口身分被有心人士盜用、買賣的卑鄙行徑。

而安排在震災別具意義的十週年出版的《海神》（在台灣則是十一週年），是筆者期盼已久，深入探討核心災區重建黑暗面的社會派犯罪小說，可以說真的是等得太久了！這是染井為人的第五部小說，同樣由瑞昇出版的前作《正體》（二○二○），在社群媒體上引發熱烈討論，並在有一百萬名愛書人使用的「Bookmeter」網站衝上三月的注目度排行榜第一名，改編電視劇也即將上映。自二○一七年橫溝正史獎得獎出道以來，染井穩定地提升創作的質量，身為職業作家實績益發亮麗，《海神》更成為他最新繳出的震撼代表作。

《正體》的創作概念來自二○一八年逃獄犯的社會新聞，《海神》則改編自真實發生過的重大事件：「大雪Ribanet問題」，更合併了另一起「島吉宏侵吞外甥救濟金案」，設計出本作的主要角色：遠田政吉與江村汰一，與一連串無情命運交織而成，令讀者欲罷不能的悲愴交響曲──以下筆者也針對這兩起事件進行說明。

「大雪Ribanet」是男子岡田榮悟在北海道成立的非營利組織（NPO），具有在地方政府指導災害救援的經歷。三一一後他們來到岩手縣的山田町（《海神》裡則更改為架空的三陸離島天之島）協助救災與復興。二○一二年四月，岡田取得町公所與在地人的信任，簽下正式契約，並雇用了一百三十七位町民進行重建的工作。

但僅在短短不到一年內，十二月時NPO提交的財報餘額只剩下七十五萬，原本山田町交給岡田的復興事業費可是高達「七點九億日圓」。財報裡的支出項目漏洞百出，山田町意圖終止合作，大雪Ribanet則惡意解僱了所有員工報復。岡田榮悟巧妙地藉由人頭公司洗錢、並湮滅證據，私吞了至少五億圓的「不當支出」。在調查中因許多消失的帳款無法被證明下落，逃回北海道的岡田直至二○一六年初，才被判刑六年入獄，身為共犯的妻子也只有兩年半的刑期。

媒體採訪了曾在NPO任職的町民，他們指出岡田在任職期間無時無刻都在享用豪華大餐、舉辦宴會，還買下了美國海軍陸戰隊使用的卡車、快艇等無意義設備，這些錢當然都不可能取回。鄉民除了砲轟無恥濫用寶貴稅金的岡田，也質疑這起誇張的公款侵占案是為何發生，山田町為什麼會輕信一個來自遠方的無名NPO團體？震災後公務員的人手不足、馬虎行事都成為檢討的重點。

染井在光文社的訪談中表示，自己偶然看到「大雪Ribanet問題」的紀錄片，燃起熊熊的怒火。他認為或許當年媒體考量到，若大篇幅地報導案情，會影響到國人願意捐款到災區的意願，而沒有持續追蹤。但這個事件，是他身為小說家必須寫下來的。十年以後，許多人覺得震災已經過去了，但就像山田町民被二次傷害的遭遇，他想要以這部小說讓更多人體會到：「東日本大地震真的不是已經結束的事。」染井自身也身體力行參與過東北的救援活動，包含三陸鐵路的重建。他說那些從當地人身上聽到的心聲、親眼所見的大地傷痕，都化為形塑《海神》豐沛情感、寫實劇情的能量。

另一起「島吉宏侵吞外甥救濟金案」，則發生在宮城縣石卷市。九歲男孩相澤壽仁在海嘯中痛失雙親，舅舅島吉宏後來找到壽仁收養了他，舅甥重聚共同展開新生，還上了報紙頭條蔚為佳話。二○一四年壽仁卻向警方報案揭開殘酷的真相，島吉宏藉監護人之名，擅自盜用政府發放給壽仁的六千八百萬救濟金揮霍無度，甚至用空氣槍射擊、拳打腳踢的方式家暴外甥。壽仁的血淚控訴「他拿我父母用命換來的錢去揮霍，卻從來沒有為我花過一分錢，甚至是學費。」也只換得島吉宏六年的刑期。

一個被雙面惡人收養的震災孤兒，會面臨什麼樣的人生？他未來又會變成哪一種大人？這就是《海神》裡江村這個面無表情的青年，將在故事中揭曉的最大謎團。而先前提到的，日本鄉民質疑山田町為什麼輕信NPO，即便町民是最大受害者，卻仍隨意批評與嘲諷，罵他們「愚蠢」。對於這些一般人對公款侵占的疑問，染井也在小說裡藉由菊池、姬乃、佳代這些擔任敘事的旁觀者視角，第一手反映無助災民的心理狀態，以及栩栩如生的遠田（岡田）的惡人之肖像。河北新報的書評便稱讚本作：「那個能夠隱藏惡意、擁有感化周遭魅力的人物，接近被害者們並逐漸像人偶一般操縱他們的恐怖過程，被清晰地刻劃出來。」這便是筆者先前提到的當今犯罪小說娛樂價值的王道展現。

染井為人的小說不會出現新本格一脈的遊戲性詭計，而是以「人類行為動機」為出發點，塑造出極富存在感的角色，探索人性之所以為惡、又何以受害，這些造就犯罪者與被害者關係的「心理謎團」、和那些常被世人忽視的外在影響因素。就像《正體》裡那位身分百變的死刑逃獄犯，故事的核心概念為「你是誰？為何你的所作所為並不像是傳媒中那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人性的善惡剖析，就是染井一系列氣勢磅礡的犯罪小說最精采的懸念與迷人之處。在東日本大地震以後，這個司法、名偵探與警探都無力遏止犯罪的現實世界，或許唯有期盼「海神」制裁惡人的那一天到來。

作者簡介／喬齊安（Heero）

台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百萬部落客，已出版六本足球書籍專刊。在本業編輯製作多本本土文學小說獲獎並售出IP版權，即將改編翻拍為電影、電視劇。為多部小說／實用書籍撰寫推薦與導讀、書評相關文章，長年經營「新聞人Heero的推理、小說、運動、影劇評論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