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豐子《倉田閣下》  

(評分:8.0)

 

原名:山崎豊子《ムッシュ・クラタ》(1993)

 

 

山崎豐子唯一的中篇小說作品!

跟著文壇大師,看盡人生的美麗與哀愁!

 

所謂的紳士,就是對於極其美麗的事物,

擁有一顆願意獻身的心!

 

任職於每朝新聞的倉田玲,曾在二戰前後兩度擔任特派記者前往法國。喜愛法國文化的他經常有一些不符合日本傳統的行為,例如他總是穿著一身瀟灑的西裝,無時無刻都叼著菸斗,還喜愛朗誦波特萊爾的詩句和閱讀艱澀難懂的外文書籍。這樣的他常被同事們在背後指指點點,還戲稱他是「倉田閣下」。

 

但如此華麗、優雅的倉田先生,沒想到在退休不久後就過世了。更令人意外的是,當報社同事前去弔唁時,不禁對倉田家的情景感到震驚。昏暗的門燈、老舊的大門,室內沒有任何像樣的傢俱,連地毯與壁紙也都褪了色,只剩書架上滿滿的法文書還能讓人聯想到他生前的樣子。

 

「倉田閣下」光鮮亮麗的外表與真實生活的巨大落差,讓眾人感到不知所措。他究竟是真正具備一流教養的法國紳士?還只是個矯揉造作的膚淺男子呢?……

 

從擁有極端不同生活的雙面紳士、因一件華服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女子,到面對丈夫外遇,內心充滿嫉妒的妻子,以及為了年輕貌美的伴侶,飽受折磨的醜男,山崎豐子在這部作品中展現了多變的風格,不僅能看到她早年擔任記者時期的經驗投影,更能窺見大師心目中獨特的男性美學與豐饒的創作底蘊!

 

 

在去年八月底的山崎豐子最後遺作《約定之海》磅礡上市後,原本以為這位一代宗師的作品中譯計畫已然告一段落,還內心持續地惆悵著。卻在近期相當驚喜地收到這部中短篇集《倉田閣下》的試讀邀約,心中激動之情完全是溢於言表。這部原本我以為可能不會出的作品也能夠繼短篇傑作集《小氣鬼》後順利於台灣面世,真的是要好好感謝老牌皇冠呀!這本小說共收錄了一個中篇故事〈倉田閣下〉與三個短篇故事〈華服〉、〈娼嫉〉、〈醜男〉。作品原發表年代從1959年到1966年,最後在1993年集結成單行本由新潮社出版,在日本亞馬遜網路書店上有平均四顆星的成績。以下也就一一來介紹、分享這四篇作品的讀後書評與創作相關花絮。

 

我在每朝新聞大阪總社藝文部當記者時認識了倉田先生。當時,倉田先生身居外電部長的要職,我是剛進公司不久的菜鳥記者,所以並沒有機會和他多聊,但當時戰爭結束才兩年,仍然可以看到編輯部的同事身穿復員服,他的服裝格外引人注目。一身瀟灑的紫灰色西裝,完全沒有任何皺褶,進公司時總是帶著帽子和手套,工作時總是叼著菸斗的身影常被同事在背後指指點點,閒言閒語,說他已經不只是裝模作樣而已,簡直就是不顧戰爭剛結束時的貧困生活,崇洋媚法。事實上,就連我一個女生,都覺得倉田先生的服裝太一絲不苟,就連站在他面前都覺得他在觀察我的衣著打扮,渾身很不自在,但倉田先生對女記者的態度很有外國的紳士風度,即使問他一些芝麻小事,他都會立刻起身,彬彬有禮而又詳細地回答。

 

〈倉田閣下〉是山崎豐子生涯唯一創作的中篇小說,發表於1965年的《新潮》雜誌二月號,以私小說的形式描述了一位特立獨行、不容於當代社會體制的奇妙男子人生故事。山崎豐子的作品一大特徵,就是記者出身的她永遠看向現實,絕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取材、改編自真正發生於日本的事件或人物。例如《不毛地帶》主角壹崎正原型是二戰參謀瀨島龍三、《命運之人》則改編於1970年代的機密外交電文洩漏案件「西山事件」。本作這位叫讀者嘖嘖稱奇的「倉田閣下」,山崎豐子說,也是來自她年輕時擔任記者工作時實際上曾遇過的記者前輩而書寫的。觀看山崎筆下那巨大的人生百態,確實也會一再地感受到這世上的無奇不有。

 

大島紬或結城紬的對丈和服,繫上角帶,穿上皮革鞋帶、藺草鞋面的和服鞋,簡直就像是東京的日本橋,或是大阪船場一帶的大商家少爺的氣派,再加上他又是皮膚白淨,眉清目秀的美男子,簡直就像是男明星。他這身打扮走進丸善書店,腋下夾著法文書走進「Colombin蛋糕店」,叼著菸斗看書的樣子,簡直帥到令人生氣。即使太陽從西邊出,我也沒辦法模仿他。哈哈哈哈,這傢伙真的很矯揉造作。他的父親是建築師,當時賺了不少錢。他是獨生子,所以極盡奢華,花錢如流水,尤其在和服和法文書上的花費更是大手筆,當時就奠定了他日後成為「倉田閣下」的基礎。他的畢業禮物竟然是田園調布的一棟柯比意風格的房子,簡單俐落,格調高雅,那棟優美的建築正是醉心於法國文學的他最好的象徵,但住在這麼誇張的房子,普通的日本人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新居落成的派對更是矯情誇張到了極點。他穿著絲綢睡袍,渾身用古龍水噴得香噴噴的,吟唱著波特萊爾的〈巴黎的憂鬱〉,走進挑高豪華客廳,把香檳遞給我們,簡直就像在演哪齣輕色的舞台劇,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當他崇尚法國幾乎到病入膏肓的程度時,學生時代的朋友就漸漸離他而去。

 

被重重打了一拳的倉田,整了整歪斜的領帶,拉好衣服後走向川島。只見他從上衣胸前拿出潔白的絲綢方巾,整齊地折成四折後說:「川島,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然後把折成四折的手帕放在川島面前,一派悠然地轉身離開了。這是歐洲中世紀的騎士訣別的方式,倉田挨了一拳,在滿屋子人的面前丟了臉,仍然沒有用日本的方式,而是歐洲的方式處理。或許有人會覺得他很了不起,但朋友都覺得他崇洋媚法,對他很不以為然。和他的衣著打扮、在外面的精彩生活相比,他的人際關係實在太冷清了。

 

就像我們台灣會哈日、哈韓一樣,日本人自明治維新後就有滿明顯的「崇法現象」。或許這與他們二次大戰與美國拚個你死我活、戰後也被接管一段時間累積的負面情緒有關,日本人的憧憬始終是放在歐洲──尤其是法國身上。而此點在他們盛行的「職人文化」中又格外明顯,近期的日劇《天皇御廚》、《小希的洋菓子》,裡面的主角群更上一層樓、進軍世界的方式都是去法國留學。(而偵探的話自然都是殺去英國貝克街了XD)然而我們須知,剛從封閉幕末進入改革開放的衝擊時代,心態調整不是朝夕間能改,「忠君愛國武士魂」依舊存於大部分的日本人。而日本人注重表象的含蓄禮儀,也讓他們就算崇洋也只會放在心裡,不可能四處張揚喧囂,表面上一定還是尊重既有傳統。如此時代背景與民族性使然,自然可以想像,書中所描述的「倉田閣下」種種不可思議的膽大妄為,即便當代的你我來看都顯奇特突出了,在「那個時候」更是怎麼樣的驚世骸俗,與受到眾人唾棄了……

 

他對文學相關的報導特別精彩,雖然觀點都很嚴厲獨特,但身為報社的特派記者,必須將重點放在外交報導上,所以對於他工作能力的評價毀譽參半,有人嚴厲指責他是該寫而不寫的記者,也有人認為他是不會寫無聊內容的大記者。倉田說了一口很流利的法文,可以從高級訂製服聊到那一年的指甲油流行色,連續聊兩個多小時都聊不完,很受法國人的好評與歡迎。正因為如此,他比我們有更豐富的消息管道,只要他願意,可以用外電發很多「特派記者倉田來自巴黎的報導」,但不知道為甚麼他就是不願意。雖然不知道其中明確的理由,但我猜想比起報社記者,他更具有藝術家或是學者的性格。即使在電報局裡看到我們這些記者排排坐著發新聞電報,也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打聲招呼:「嗨,你們真拼啊」然後就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即便是在發生二次大戰的時刻,他寫完開戰報導後,竟然在訂購高級名表。有人認為他這個人最會裝模作樣,就算法國舉國上下都在思考戰爭的事,他也要表現出自己從容不迫,還有心情去訂購手錶,只是在耍惹人討厭的紳士風度。我從他的身影中感受到裝模作樣,和惹人討厭的紳士風度以外的某些東西。

 

故事裡的「我」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女生記者,在報社裡只曾於大前輩倉田玲有過短暫之交,並充分體驗到了這個男人的異於常人。故事一開始的倉田就已經去世多年,至喪家拜訪的「我」在倉田家破落的環境中,與畢生優雅奢華的倉田難以連結。而許多致哀的賓客,也對死者有著無數正反兩極評價。到底這個男人是誰?他獨到的美學觀裡藏有甚麼過去秘密?這些評價的真正內涵為何?為了解開這個不容於世俗的男子之謎,「我」一一採訪了四位曾在不同時間點與倉田有過友誼的男人、以及他所留下的家人妻女,藉以從頭至尾拼湊出這位「法國痴」的真相浮世繪。(想起山崎豐子的短篇傑作集《小氣鬼》裡也有篇讓人印象深刻的〈船場痴〉,大師真的很會描寫這種「偏執)的人性!)

 

對他來說,法國就像是他的戀人般需要珍惜呵護,不允許別人傷害或是玷汙,所以不光是來自日本的旅行者,即使和長期住在巴黎的日本人聊天時,只要有人說法國人的壞話,或是傷害法國,他就會立刻站起來。不過他每次去倫敦,都滿不在乎地批評英國,在他的眼中,簡直就是法國建立了世界文化。人性的創造和人文主義都來自法國文化,他內心的所謂法國中心思想簡直比法國人更強烈。像他這樣的人可說是為巴黎癡狂,如果不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發展到那麼大的規模,倉田是死也不願離開巴黎的。事實上,有好幾個人因為投入巨大的法國文化,疏於創造自我。一事無成,像塵埃般被埋沒在巴黎。就像東大知名的法文學者林有二,被文部省派到巴黎大學,之後二十年一直住在巴黎,把妻兒留在日本,沒有固定工作,飄然在街頭徘徊。一但闖進巴黎這個人工森林,就會欲罷不能。巴黎這個城市就是具有這樣的魔性。

 

在聆聽倉田玲過去的時刻,我們發現他是一個比法國人還要像法國人,還要熱愛法國,好像完全不把日本放在眼內的「大逆不道」之徒。他那些過於「前衛」之舉,對法國投注過度熱情的心態,不但讓我們難以理解,甚至能夠明白為甚麼他的朋友們會厭惡他,因為這位閣下不少行為確實討人厭。然則隨著人生經歷逐漸變廣,倉田投入的巴黎派駐記者工作也宛若他的天職,在上流社會裡如魚得水、跟法國人甚麼都能暢談。原來或許是上帝的惡作劇,就像有時候性別錯置肉體般,讓這個中世紀貴族的靈魂跑入了日本人的軀殼中吧……作家辜振豐先生為本作撰寫的導讀補充介紹到十八世紀的「時髦兒」(Dandy),包含巴爾札克、福樓拜、波特萊爾、孟德斯鳩伯爵、王爾德等人都是受到這股美學感召的名家。「時髦兒」固然有點惺惺作態難以相處,但他們那種堅持品味,對於死亡、戰爭、金錢皆與其他世俗之物無異的自傲,卻才是其精神之所在。就在認識倉田的四個男人敘述的過程中,讀者也慢慢發現他的更多精彩特質。

 

昭和二十年四月三十日

戰況越來越惡化,有消息說,菲律賓島上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友軍軍機了。無論士兵還是我們,都沒有人刮鬍子,任由鬍子長長,衣服也不換。天黑之後,就裹上毛毯睡覺。只有倉田先生一如往常,每天刮鬍子、梳頭髮,睡覺時把長褲放在毛毯下壓出折痕,叼著登喜路的菸斗看書。雖然他這種我行我素的冷漠讓人很火大,但他的態度也成為我們內心的精神支柱。

 

美軍憲兵要我從收容的俘虜中找三名翻譯,我立刻去找倉田先生,因為他懂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希望他擔任翻譯。但他堅稱自己只懂法文,無論怎樣勸他都不願接受。我向他解釋,當翻譯可以免除勞役,在糧食供應方面的待遇也比較好,但仍然無法改變他的想法。日子一久,因為無法適應勞役和粗食,倉田先生越來越瘦,我再度勸他當翻譯,但他還是不肯答應。倉田先生無論在日軍獲得勝利,風光榮耀的馬尼拉時代,還是逃到布西拉克的山裡,或是被關進卡蘭巴俘虜營時,都很注重自己的衣著,菸斗和書不離手,始終如一。比那些穿著軍服耀武揚威,滿口豪言壯語的日本軍隊官兵,他更具有勇氣和鮮明的國家意識。

 

患難見真情,日久見人心。真正的朋友要在你遇到難關的時後才會發現。同理,在和平又富貴的時代中並無法真正看見人的本性,唯有在最痛苦、最多磨難的時刻,才能讓一個人的真實性情完全顯露。1950年「安納漢島女王蜂事件」,流亡於東京島上的31男就為了爭奪島上唯一的1個女人而相互殘殺;而一戰、二戰時的戰爭暴行(如南京大屠殺)更是多得不勝枚舉。但真正了不起的英雄,也會如同文天祥在獄中寫下〈正氣歌〉般名垂青史。認清榮辱乃見氣節。倉田閣下原來就是這樣一個真漢子,他不但生錯了國家、還生錯了時代。如果他換生活於2016年的當下,肯定能一展長才安穩地在法國派駐記者一輩子。然而偏偏當時發生席捲全球的二戰,倉田非離開巴黎不可,更在之後被派往菲律賓馬尼拉特派,於日本戰敗後在馬尼拉大撤退、並被美軍俘虜為囚。然而他卻始終未改變那份端正的儀態、優雅的生活習慣,在心靈與身體上都維持著整潔,更寧可做苦工也不願靠近美國人,山崎豐子為此下了一個漂亮的註解:比起那些挑起戰事滿口大義的軍閥,倉田才是真正愛國、並具備一身傲骨的日本男兒!這也正是山崎豐子在諸多作品中不吝展現的男性美學觀,一個孤身與巨大體制、殘酷社會抗戰的男人背影!無論那個男人性格如何奇怪、生長背景如何富貴、人生如何跌宕起伏、結局是喜是悲……《少爺》裡的喜久治、《華麗一族》裡的萬俵鐵平、《不毛地帶》裡的壹崎正,也正如同一路走過日本的輝煌與落魄也不改絲毫氣節的倉田玲,深深地撼動了、感動了、教化了每一位讀者。那一種寒風挺立的「傲骨」,更是女英傑山崎豐子本人雄心的真正寫照!

 

倉田太太談到的有關倉田先生的生平,不僅有我難以想像的地方望族的封建性,還有學生時代的西洋興趣,兩者渾然結合。聽了倉田太太的這番話後,我第一次知道,從學生時代的朋友寶正造先生,和戰前一起在巴黎的竹內修二先生口中得知了倉田先生執著到不自然程度的奢華生活,那不是因為虛榮或是崇拜法國,而是和他的生長背景有很大的關係。

 

倉田總是毫不手軟接連買昂貴的原文書,那時候每次都是倉田的母親變賣自己的衣服、髮飾支付書錢,但在我們結婚第三年的冬天,他的母親也離開了人世,之後我體會了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倉田是那種性格的人,他根本不願意聽家計有多麼辛苦這種事,我只能偷偷變賣嫁妝的和服,也曾經回娘家要錢,在懷女兒時,真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

 

後來我們搬到青山一間有獨立書房和有草皮庭院的房子,當我想要為明亮的房子配一套沙發時,他叫我別追求半吊子的西洋風格,要用日本風格佈置居家環境。他不僅對居住環境有這些要求,連我的髮型和衣服都一樣。他說過日本式的盤髮比西式髮型好看,和服比西服好看,所以在倉田生前,我從來沒有燙過頭髮。一直都把頭髮盤起來,即使盛夏季節,他也不讓我穿西式服裝,而是要穿浴衣、繫腰帶。我娘家的妹妹都覺得倉田是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興趣強加在妻子身上的暴君,對我深表同情,但我從來不覺得他是暴君。倉田的確有很多缺點,但我覺得很少人能夠像他那樣,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充滿信念。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毫不猶豫要求妻子和女兒也按照他的生活方式生活。

羊子也露出開朗的微笑說,「是啊,我爸爸就是這樣的人,我覺得沒有人像他一樣,對自己的人生充滿驕傲。他對我實施了法國中產階級以上的家庭進行的嚴格教育。用字遣詞只要我說的法語音調稍有差錯,他就會額頭冒著大聲罵我,要說外語就要說得完美。長大以後我才了解,雖然爸爸很偏執,但很尊敬他有明確的自我,也為他感到驕傲。」

 

每次看一些網路試讀心得,最讓我不喜歡的就是字數很少、以及不去查些資料,只是寫下自己讀後心得的內容,這樣很粗淺,也只是做個人紀錄而已,對於讓讀者更了解認識這本書、偉大的幕後作家、是否有足夠的評價參考都沒有助益。在閱讀山崎豐子與東野圭吾時,其實不應該缺少市面上都看得到的繁體作者解說書內涵補充,藉由這幾本解說書,也是讓自己對作品有更深層理解。就像東野圭吾《大概是最後的招呼》一樣擁有豐沛作品創作解說的山崎豐子第二本自述書《我的創作.我的大阪》裡,集結了多篇重要資料。其中一篇散文〈沒有硝煙的菲律賓〉正是在講述〈倉田閣下〉。為了查找寫本文的相關資料,我也是將這三本書又迅速地重新閱覽過。相當有趣,當時的譯者竟然把這篇直接音譯成了〈穆索.克拉達〉……。書中山崎自述到,雖然創作少(這原因在《小氣鬼》的書評中已有介紹過。)她其實很喜歡寫短篇與中篇故事,而〈倉田閣下〉又是她「特別喜歡」的!初次完成這篇作品後,由於曾被專家說感受不到這篇作品裡的「菲律賓戰場硝煙味」,而在1985年本作被收錄至生涯作品全集時前往馬尼拉作採訪,親身爬完倉田在書中逃難的危險地段、山嶺,再重新寫過故事裡的這一段。這種與作品追求完美的極峰表現,即便已經對山崎豐子創作風格頗為熟捻的我,仍是再度打從心底地讚嘆崇敬!當過記者的人、曾提筆創作小說的人一定都能明白,這些採訪的困難、以及將採訪筆記化為故事的,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有一種人叫紳士,真正的紳士靠的不是虛榮、奢華和矯情,而是需要具備某種像騎士精神的覺悟。我爸爸很喜歡紳士這兩個字,他曾經對我說,妳以後嫁的人必須是紳士,這是首要條件。對於極其美麗的事物、有價值的事物,有一顆願意獻身、願意付出犧牲的心,這才是紳士。

 

在山崎豐子的自述回憶裡,對於她影響深刻的兩位男性大前輩,就是井上靖與石川達三了。雖曾多次想寫探討教育問題的小說,但最後她終身未執筆,原來就是因為相同題材的石川鉅著《人間之壁》是無法跨越的高牆。而石川文學裡勇敢「反體制」的書寫,也是山崎畢生追尋的風骨。而曾經被列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名小說家與詩人井上靖,作品大多是早年翻譯入台,現在大部分都沒版權與絕版了,能看到的書很少。井上靖曾入伍參加二戰,但因罹患腳氣病提早退伍,在每日新聞社大阪總部學藝部任職,也是那時候的山崎豐子直屬主管。山崎在多篇散文中都有提到井上對於自己人生觀的深厚影響、描述井上嚴謹且堅毅的生活姿態、紀錄他所說過的名言:「即使身在報社,也不能迷失自我」、「自己要不間斷的用功學習,自己闖蕩,有問題的話再找我商量」。井上靖是山崎豐子的前輩、上司、更是師父,山崎形容他是孤高、嚴肅,卻又溫柔、體貼的。我總覺得,山崎文學裡的那些重疊的帥氣男性身影,一定有著當年井上靖的存在吧!那是武士,是少爺、也是瀟灑的「紳士」!

 

伊根浦舟屋美景.jpg

 

(海之京都.丹後半島的伊根浦舟屋河岸美景)

志津是在丹後半島中央的伊根浦認識了清治。

伊根浦是一片被若狹灣包圍的寧靜海灣,海浪拍打的海邊,有許多延著海面而建的矛屋頂二層樓房子,那些房子稱為舟屋,可以從海上直接把船拉進樓下空間。舟屋有點像南方的水上房屋,這種建築有效利用了山和海之間細長型的土地,即使不需要假男人之手,女人也可以把船拉進樓下的空間。按照當地的習慣,次子以下通常都住在舟屋的二樓,父母和長子夫妻住在舟屋對面的矛屋頂主屋。志津被舟屋樸素的美感所吸引,對於住在寧靜的水面映照著舟屋的伊根浦感到心動,而嫁進這裡。

 

伊根浦的舟祭是一年中最大的祭典,慶祝一整年的大豐收。這一天,全村人都不出海捕魚,平時住在主屋的父母和長子夫婦也都聚在舟屋的二樓,一起欣賞灣內的舟祭。祭祀神靈的祭禮船率領著神樂船、供奉船,載著日本傳統藝能三番叟裝扮演員的舟屋台隨著熱鬧的笛聲和鼓聲,划進了灣內。站在舟屋台上的演員向舟屋鞠躬後,梆子一敲,舟屋台周圍的小船點起火把。剎那間灣內明亮如白晝,火把的火焰燃向天空,染紅了海面,四周都壟罩在一片火光之中。舟屋台上開始表演慶祝豐收的三番叟,聚集在舟屋的人為水、火、舞的祭典如癡如醉。

 

接著,我們談談本作收錄的另外三個短篇故事。〈華服〉發表於1966年的《新潮》雜誌1月號、〈娼嫉〉發表於1959年《ALL讀物》4月號、〈醜男〉發表於1961年《中央小說公論》,都是在描述男女夫妻關係的表與裡,深刻且獨到。雖說人要衣裝,但〈華服〉裡長年過著一成不變捕魚生活的清治愛的是大嫂志津這個女人、還是她那件華美和服所帶來的嶄新人生之憧憬呢?志津永遠不會知道答案。而〈醜男〉裡長相醜陋、工作平凡的岩治,一直以年輕時娶到美貌的峰子、生下遺傳母親五官的可愛孩子為人生最大榮耀,但這份單純的幸福卻打從一開始就註定無法長久,難道「癩蝦蟆吃天鵝肉」的故事版本一定會是悲劇收場嗎?夫妻關係納入血淋淋的美醜問題中竟也顯得如此不堪一擊!而山崎豐子所描述的更是自古以來不變的人性爭議與七情六慾之苦惱!

 

妻子房子皮膚白皙,舉止端莊,對丈夫也全心奉獻,只不過讓德七感到乏味,這並不是指房子在夫妻床笫之事方面的表現太穩重,硬要說的話,就好像沒有男人會為娶了印度教三大女神之一的吉祥天女感到高興一樣,老婆雍容大度得像活菩薩般,也未免太聖潔了。在玉子的事上,她也表現出泱泱大度,反而讓德七很不自在。在她身上感受不到絲毫女人特有的嫉妒心,反而讓德七感到極大的精神壓力。玉子剛死,他也不至於馬上找下一個女人,所以努力想要改善和房子之間的關係,但房子似乎覺得表現出盡妻子義務以外的情慾很丟臉,所以在床上的表現也很壓抑。如果房子的肉體毫無吸引力也就罷了,但她那種帶著聖潔味道的羞澀反而惹火了德七,讓他感到反胃。

 

「娼嫉」是大阪的古語,娼嫉不如嫉妒那麼明顯,也沒有吃醋那麼簡單,而是女人血液中,像蛇一樣糾纏、執著的忌妒。古代大阪女人有一種迷信,只要帶著這顆忌妒的心向綱引寺的柵不動許願,將剪成人形偷偷縫在坐墊裡,整天坐在上面,就可以殺死對方,但如果在許願期間,被人發現坐墊裡的人形紙,自己就要折壽三年。

 

最後,特別談談〈娼嫉〉這篇帶有推理小說味道的出色「惡女系」作品。由於山崎豐子本來就在書寫廣闊的世界,題材包羅萬象,所以作品中常帶有推理謎團是不意外的事情。但在她產量豐沛的大阪鄉土創作裡,常談及的大阪風土、以大阪方言寫作的內容仍是那樣地魅力無窮。在自述書《我的創作.我的大阪》裡,其實就有一章〈遍覽大阪〉裡開宗明義地就談到大阪的方言「嫉妒」念法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她形容這種嫉妒充滿執著、絮絮叨叨。笑裡藏刀,帶著政治考量的嫉妒,是大阪女性特有的計較與才智才能表現出來的。而山崎也曾經聽某位關西企業家形容自己妻子,覺得那種表面上一切如常,故意不表現出來的嫉妒才是最叫人寒毛直豎的。將過去這段感慨經歷融入於故事中,並進一步地發揚光大,就成為〈娼嫉〉這部表面上看起來無甚出奇的故事之核心,直到最後一刻才揭曉,真是漂亮的ending。當吉祥天女撕下面具露出心機惡鬼面目的那一刻,是不是真叫男人們膽戰心驚、後悔莫及呢!?畢生沒有失敗作可言的山崎大師,每閱讀她一部作品,就會再次洋溢起滿滿不捨的愁懷,如果她不是採訪上需要耗費如此多時間,或許能夠留下更多精彩萬分的傑作給後人們瞻仰、歌頌。幸好,我還有多部山崎的作品未有仔細讀完小說版(只看了日劇),日後仍還有許多與她相伴的時間。閱讀山崎豐子,就是在完整認識這整個世界與人性,喜愛看書的您怎能不讀?怎能錯過?

 

 海上祇園祭的伊根祭.jpg

(被譽為海上祇園祭的伊根(舟)祭,每年在七月下旬舉辦,非常有特色!想必山崎奶奶也是曾親歷其境而寫入故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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