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隆夫《人偶死去的夜晚》  

(評分:7.0)

 

原名:《人形が死んだ夜》(2007)

 

日本國寶級推理大師土屋隆夫

總結60年寫作生涯最後的傑作!

 

只有我識破了他的謊言,

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他所做的事情。

但我不打算把這些真相告訴警察,

這樣就夠了,並不需要告訴別人。

法律無法制裁他的罪行,

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判他死刑……

 

那個男人竟然斷絕了你的夢想,我絕對無法原諒他!

他害你痛苦而死,我也要讓他在掙扎和痛苦中死去。

要用什麼方法折磨他?姊姊會從現在開始考慮。

你也要幫我,沒錯,你要對我說,姊姊,加油!

 

紗江帶著還是小學生,卻擁有過人繪畫天分的外甥咲川俊,一起到知名的溫泉勝地旅行。一個下著大雷雨的午後,俊獨自外出寫生,沒想到卻不幸被車撞死!

 

肇事的駕駛逃逸無蹤,所幸剛好經過現場的參議員秘書南原打電話報案。但紗江在聽完南原的目擊證詞後,卻不禁起了懷疑。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親自和南原見上一面,有一件事,必須當面向他確認。即使不惜生命的代價,她也一定要查出真相……

 

殺人償命,但法律卻對交通意外十分寬容,因為沒有殺人動機,頂多被判五年以下徒刑或二十萬元以下罰金。然而被害人和家屬的痛苦,又能向誰申訴?一向深具人道關懷的日本推理巨擘土屋隆夫,在其六十年寫作生涯的最後一部作品中,對所謂法律與正義,發出了最深沉的叩問,並且依然如此鏗鏘有力、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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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台灣兩大重要世代的日系推理迷來說,無論喜歡不喜歡,土屋隆夫肯定是他們在這段推理迷閱歷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名字。第一個世代,是1980年代林佛兒創辦的《推理》雜誌時代。這是目前線上活躍(甚至已經退居幕後)的台灣推理作家們啟蒙或初次發表作品的舞台,而林白出版社在這1980年~1999年代所出版的多部「推理小說系列」和「推理之最精選」系列,就已經發行過《血的組曲》、《針的誘惑》、《影子的控訴》、《盲目的烏鴉》、《不安的產聲》這五部「千草檢察官」系列作。另外還有長篇《天國太遠了》、短篇集《深夜的法庭》以及《冷漠夫妻》…產量已經高達八部作品。杜鵑窩人前輩也在本作導讀裡介紹到,藍霄正是看了《不安的產聲》而領悟到自己婦產科醫師的專業也可以融入進推理小說中。

 

而第二個世代,自然就是2005年成立、2006年正式獨立的獨步文化,在商周時代開始引進的東野圭吾、宮部美幸等日本高水準一流作家傑作選後,更在《達文西密碼》電影的走紅後,就此成功引爆了台灣市場的代理推理小說大爆發,推理小說的讀者成為大眾,也因此培養出新一批忠實的中生代推理迷/評論者,包含我。而在商周時代,就受到詹宏志先生欽點的土屋隆夫,全13套作品集,也拜此熱潮所賜,加上出版社製作上的質感與辦活動推廣(竟然還有土屋隆夫文學之旅的日本團~),從那個時代起家的日推迷,或多或少都看過幾本土屋隆夫是肯定的。

 

然而,也因為土屋隆夫年紀長,是活躍於六、七零年代的「戰後派」作家之一(他年紀可是只比松本清張小八歲呢,還比森村誠一早生了十六年!),加上他幾乎一輩子都待在比較屬於鄉下地區的長野縣,而不是科技發展較快的東京都會區。而保留了老派日本男人的價值觀,反映在作品中的「大男人思想」、「女體遐想」這類日本人傳統、保守主義,也一直是台灣讀者比較無法接受、甚至大肆批判的。這也讓他的作品集聲勢有些虎頭蛇尾,銷量開高走低,跟東野、宮部等人呈現反比。但他確實具有一定的重要性地位,也因此皇冠這次再度引進他的小說出版作品集,相較下比較不那麼令人意外。以現在萎縮的市場來說,比起艱辛地推可能沒人要理的新作家,打這張版稅不貴(畢竟他在日本就已經不是個一流作家了)的安全牌是合理選擇,像我們這些對土屋還是有份好回憶的老讀者肯定會買單。

 

土屋隆夫老師已於2011年過世,享年94歲。發表於2007年的《人偶死去的夜晚》,是他在九十歲高齡所發表的不折不扣最後長篇。自1949年以《「罪孽深重之死」的構圖》以來,寫作生涯長達五十多年,但作品產量並不多,基本上是東野圭吾十年就可以寫完的數量,也因此被傅博老師評價為「孤高寡作的大師」。而他之所以如此寡作,當然就與他的寫作風格有關:追求真正可以在現實中做到的詭計!從詹宏志為土屋作的專訪中我們得知,每一個他所寫的詭計都是自己去實際驗證過的,最誇張的是曾經還真的有現實中的犯罪者去學習並犯案成功。這一種「真實」的詭計設計的困難、加上作家本身的嚴謹度,才造就一代宗師。他與島田莊司同為本格派,卻彷彿像站在天秤的兩端般,追求著華麗與樸實的極致。就連筆下的代表名偵探,性格難搞的天才御手洗潔與平凡親民的和善檢察官千草,都是那樣地南轅北轍呢。

 

遺作的《人偶死去的夜晚》雖然是土田警部的故事,但真正的主角、以及佔據大半戲份的是二十七歲的教師咲川紗江,這部作品中的復仇者,前半部是她所遭遇的事件動機篇「撞死兒童肇事逃逸事件」、後半部則是由她所完成的倒敘推理「南原謙也毒殺事件」解決篇。剛讀起來比較意外,沒想到土屋隆夫的回歸原點之作,選用了相同的人物,卻是截然不同的體裁,從警察辦案推理小說(《著魔》)變成犯罪者自敘的類型。不過其實讀過其他土屋作品的讀者應該也都很熟悉這樣的風格了,《獻給妻子的犯罪》、《華麗的喪服》等都是這類作品,而土屋筆下的犯罪者也總是具有獨特的魅力,描寫的心態、動機總是非常真實。

 

「即使地藏的表情再慈祥,祂都是菩薩。地藏的全名叫地藏菩薩,專門拯救在這個世界上受苦的人、迷惘的人,教導他們正確的生活方式,是很值得感謝的菩薩。沒想到這樣的菩薩竟然對俊笑…」

 

「在他生命燃燒殆盡之前,他用盡最後的力量告訴我,那個男人是棕色的頭髮。想到這裡,就很同情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紗江是家中的三女,大姊美登是非常出色的天才、縣內最優秀的學生,她東大畢業後憑藉家教學生的父親門路,進入了在公務員中門檻也很高的外務省。卻在出社會第四年後,帶著身孕回來老家,並打死不透露孩子父親的身分,只說對方會提供金額與未來保障,但不能影響對方的地位(可能是皇室的人或皇親國戚)。生下的兒子俊是個非常討人喜歡且擁有超強藝術天分的小朋友,但才三歲時美登就罹患急性白血病死去。與母親一起合力撫養俊的紗江就像是他的親生姊姊一樣,打從心底地疼愛。但卻在某次到志木溫泉的旅館惠風莊時,俊發生了車禍意外就此死去。在死前去寫生,堅稱自己看到菩薩石像對自己慈祥微笑的俊,是否早已預言著將遭遇苦難浩劫的命運呢?

 

他絕對不會被雷陣雨淋到。因為俊最討厭打雷,不,不只是討厭,而是對閃電雷鳴有異常的恐懼。他讀小學六年級,已經在學校學過打雷是一種放電現象,知道並不是可怕的雷神在雲層裡敲鑼打鼓…但是,他不理會這種學問的事實,只覺得那種聲音和光極度可怕。在家的時候,只要聽到打雷,他就會躲進自己房間,用被子蒙住頭。如果在外面遇到雷陣雨打雷時,他就會跑進別人家的小倉庫躲起來。因為我們住在鄉下地方,大部分住家除了主屋以外,都會另外建一個小倉庫放農器具。俊通常很快就找到那種地方,然後躲在裡面。

 

在俊發生車禍的現場是寬敞的道路,而一個在附近拍照的攝影愛好者南原謙也成為第一發現人,他聽到車禍的聲音,從山坡上走下來後看到俊被撞飛入上述提到的農家小倉庫,額頭撞破了門口木箱而死。由於剛好開始下雨,南原把在門口的俊移到小屋內,並把衣服脫下來嘗試協助止血。而因為這一帶太偏僻沒有住家,南原又剛好把手機放在家裡充電沒帶著,在路邊等經過的車輛,而延誤了叫救護車與報警的時間,而且也沒有看到肇事逃逸的車輛號碼牌。原本紗江也與警方一樣很感謝南原救護俊的作為,以為他是自己家的恩人。但直到她也去現場憑弔死者的時候,才發現現場狀況很不對勁,南原的供詞有許多不合理之處,於是她也開始私下拜訪相關工作人員查探…

 

解決這種肇事逃逸事件通常會有兩種情況。第一,是肇事者自首,尤其當對方死亡時,很多人會因為害怕而逃走。兩、三天後,逃逸這件事會成為一種痛苦,肇事者無法承受苛責,有時候甚至會夢見遭到被害人指責。肇事者為了逃避這種痛苦而自首,這種情況並不少見。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現場留下了證據。比方說,輪胎的痕跡,或是車子的一部分破損,玻璃碎片掉落在現場,或是烤漆附著在被害人的衣服上。鑑識人員會從很細微的證據作為線索,推測出車種,然後查出銷售的店家,最後查到車主。這種方式也可以抓到兇手,這是鑑識的功勞。只不過這次恐怕沒辦法…因為下了那場雷陣雨,輪胎的痕跡被沖走了。而且在現場的南原先生在附近四處走動,破壞了兇手的腳印。而且搬動、觸碰了倒地孩子的身體,所以鑑識人員都很惋惜的說,無法採集到證據。

 

臺灣推理作家既晴在今年完成的張鈞見新作短篇〈泡沫之梯〉中也將「肇事逃逸」事件作為主角,有談論到這類事件有多麼難破的原因。而土屋則簡單分析了這類事件是如何「看天吃飯」才能破。警方以為俊的車禍就是項懸案了,這很正常,因為現場證據都已經被南原以及大雨給破壞掉,而且南原所謂的俊之遺言也是他所假造的…紗江在訪談過工作人員以及南原本人後,內心默默地確認了這個事實。她推理出這可能是南原與女人在車上邊開車邊親熱卻不看路,而在寬敞的馬路上撞死俊,也不嘗試為他急救,反而讓女人開走、自己再偽裝成發現者破壞證據與避嫌。紗江也不道破,心中默默決定要親手對這個男人復仇!

 

目前的農業都已經機械化,收成也都用車子搬運,所以每個村和町都建了寬敞的產業道路。雖說是產業道路,但來往的都是普通車輛,並不是只有農民才能走那條路。八成是因為取「產業道路」這個名字,就可以向國家申請補助金或是輔導金,所以偏僻的村莊也都以產業道路的名目,開通了很多寬敞的柏油馬路。

 

在場的刑警之所以默默聽著紗江說話,是被她興奮的語氣震懾,根本無暇插嘴打斷她。當她說到死去的俊多麼喜歡自己,和俊共度的夜晚多麼幸福時,臉上的表情格外生動,甚至散發出妖媚的性感,豔光四射的美麗,讓人忍不住看得出了神。簡直就像在回憶戀人的往事。

 

在閱讀本作的過程中,相信許多讀者都會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土屋風,確實是貫徹始終、常保初衷。就連他最讓台灣讀者不爽的男性女體思維,就算「收斂」了也還是沒有改變,忍不住讓人嘴角揚起「果然是土屋」。(談弟弟的回憶是怎樣可以妖媚起來啊…XD)而犯罪者的犯罪過程自述,整個就是土屋的味道。不八卦煽動、很平實很古樸,一句話一句話地娓娓道來這讓你不忍釋卷的懸疑過程,是很經典的倒敘推理手法。土屋的最大特色就是真實的犯罪,讀者跟隨著紗江的腳步,雖然沒有真正能定南原罪的證據,卻也頓時間能明白他說的一定是謊言,因為俊有沒法對陌生人說話天生口吃毛病。《人偶死去的夜晚》也花了不小篇幅來分享土屋老師對於口吃的研究,讓其成為本格推理小說常見的「炫學」。這炫學代表著土屋老師一樣花了功夫去研究後,確定學說上有被佐證,才拿來放入作品中做為關鍵。我當然非常欣賞這種作風(雖然更愛天馬行空的幻想型詭計啦),口吃問題至今的懸而未解成為本作裡的犯罪露餡元素,或許之後也能夠在其他的推理小說中成為完美犯罪所用的詭計呢!

 

口吃問題存在於世界各國,根據推測,口吃者的比例將近總人口的百分之零點七,也就是說,一個有一億人口的國家,就有七十萬人有口吃問題。(任何一個國家都缺乏正確的統計)這些人為什麼會口吃?自古以來,就有無數學者投入這個問題的研究。醫學家、生理學家、語言學家、心理學家…他們提出了一些學說,認為這就是發生口吃的原因,但終究只是假設而已,至今仍然沒有研究出真正的原因。但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了幾個事實。

1. 在自言自語、不需要說給別人聽的嘟噥,或是獨自朗讀書籍時,幾乎不會發生口吃,也就是可以流暢說話。

2. 即使是相同一句話,當對象和場景不同時,有時會口吃,有時候不會。目前還不知道為甚麼會發生這種情況。

3. 和其他人一起朗讀或齊唱時,不會發生口吃。獨唱熟悉的歌時,也完全沒有口吃現象。

4. 口吃會對特定的音,或是這個音出現在單詞最前面(起始音)時發生,這稱為口吃的一貫性。比方說,不擅長「ma」這個音的口吃者,就無法順利說出枕頭(ma-ku-ra)這個單字,會發出「呃、呃、呃」等聽起來痛苦的聲音,然後才會發出ma、ma、ma的音,最後才終於說出ma-ku-ra這個單字。

5. 我們可以輕鬆發出「ma」這個音,但對這個音有敏感反應的口吃者會作出屏息、喘息、嘴唇發抖、臉歪斜,有時候會彎曲手指,或是抖腳等動作後,才終於能夠發出這個音。口吃者的身體會自動地,或者說是反射性地出現過度緊張和動作,稱為伴隨症狀。

6. 伴隨症狀就是顯示口吃程度的指標之一。隨著口吃惡化、說不出話,伴隨症狀也會更加激烈。口吃者對無法自由說話感到焦躁、憤怒,對與他人說話產生恐懼,這將造成欲求不滿,有時候會稱為少年期拒學的原因。

為什麼會口吃?無論當事人和父母都沒有錯,目前也尚不了解原因,只有某些特定的人會有這種症狀。世人會用好奇的眼光看口吃者,有時候甚至會露出侮辱或嘲笑的眼神。周圍並沒有相關的學校,也找不到任何醫師和指導者,國家並不重視口吃者,政府機關內也沒有專門對應口吃的部門,民間雖然幾個措施,但數量很少,費用也很昂貴。俊直到現在見到陌生人時仍然無法直視對方,不是移開視線,就是垂下雙眼。在說話之前,他擔心自己可能會口吃,所以無法正視對方。這稱為口吃者的預期反應。俊至今仍然沒有改善這種感情的反應,他和陌生人還無法正常交談。

 

談到完美犯罪,就是本作的重頭戲了。土屋老師一生中其實不少作品都在挑戰完美犯罪,雖然從現代的觀點來看,很多是太想當然,卻實際上具有破綻。不過這應該就是本格作家的堅持了,總是有些謎題是這輩子想要持續嘗試的,就像卡爾之於密室一樣。而這部最後遺作裡,土屋選用了著名的佐久市指定民俗文化財產「望月町榊祭」作為殺人事件大舞台,在這個「暴動神轎」+「火炬飛舞」的日本重要奇祭裡滿坑滿谷的觀光人潮中,進行膽大妄為的「開放性密室殺人」。乍聽下似乎有些荒謬,在四處都是人的地方殺人,真的不會被發現嗎?

 

黑暗中,帶著弧度落下的火把宛如燃燒的瀑布,有如同火焰的彩虹,充滿幻想的味道。這也是用火燒盡攻擊這個町的惡魔、疾病的瞬間,這是日本三大火祭之一,也是當地人的驕傲。但是壯觀的火祭並沒有結束,接下來舉行的榊祭才是重頭戲。這個火祭只是有日本奇祭之稱的榊祭的序曲而已。(榊在日本被視為神樹,中文名字為紅淡比。)在舉行這個激烈的儀式之際,神轎的年輕人都冒著生命危險忍受。能夠成為抬轎人是全家的光榮,更是所有男子的心願。八月十五日,這是盛夏季節的祭菜。

日本奇祭「望月町榊祭」

榊祭抬轎是非常激烈且危險的勞動  

(非常美麗也很具有文化保存意義的望月町榊祭照片記錄)

 

群體中殺人,這種想法很離譜嗎?事實並非如此。的確會有數千人看到我與南原,但是,即使他們的視線看向我們,也會視若無睹。他們的視野所看到的只是人潮,並不是個人,即使事後問他們某個人的長相或服裝,他們當然會答不上來。我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群體的視線等於零。既然沒有人看到,那裡就和密室一樣。沒錯,在那個瞬間,中仙道望月町的街道是一個開放的巨大密室。我可以在這個密室中輕而易舉地殺了南原謙也。

 

選擇開放性密室這個題材,就是《人偶死去的夜晚》最讓我感到驚嘆佩服、作家土屋隆夫之於有始有終的堅持。如此而言,自然要回溯到他的長篇處女作《天狗面具》,這部發生於佐久高原牛伏村裡,新興宗教聚會上眾目睽睽時發生的毒殺命案,就是他的原點。非常有趣的是,土屋隆夫1972年的散文〈私論.推理小說是什麼?〉在闡述自己的推理價值觀時,就曾經寫下「一個作家的姿勢,從初次站在起跑線上,到他奔馳到終點為止,並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也就是說,在這相距半世紀的時間長河中,土屋讓終點完全地回歸原點。能夠在第一本與最後一本作品在同一個題材上發揮良善,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呢。

 

有另一點很有趣的狀況也值得觀察與探討,那就是原本已經被作家本人與評論者們認定應是土屋隆夫最後長篇,發表於2004年的《著魔》,就已經有強烈的回歸原點之企圖心。這部多達460多頁的作品是他生涯最厚的一本長篇,也是以開放式空間殺人、傷人為主題(幽靈殺人),而且「幽靈」與「天狗」彼此間的妖怪傳說連結,呈現出非常高的完成度。或許土屋隆夫當初也沒有料到自己寫完《著魔》以後還有餘力,於是隔年又繼續來挑戰了真正的遺作。這對我們本格推理迷來說當然是個好消息,能夠看到土田巡查之子──土田陽太郎警部的最後結局。

 

土田警部在事件發生的兩年後,獲得縣警總部的推薦升為警視,被調往位在縣內南部的小型分局擔任分局長。兩年之後又調去縣內北部的分局擔任分局長直到退休。退休後和他的妻子目前住在長野縣東側的農村地帶,西南方是標高兩千五百三十公尺的蓼科山,遙遠的東方可見雄偉的淺間山,這一帶有很多農戶以稻作、高原蔬菜和種植蘋果為生,但這裡也難以抵擋年輕人棄農導致的人口過疏化浪潮。這裡的人口約八千人,以前稱為牛伏村,之後隨著町村合併,不再使用牛伏村這個名字,但村落依然保持原來的樣子。長野縣牛伏村是警部的父親被派來此地的駐在所當巡查地方,也是他在這裡工作三年後,退休養老的地方。警部的父親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升遷考試,因為他熱愛文學,所以一輩子都是當普通的巡查。和犯罪完全無緣的村莊內充滿溫厚的人情,周圍的風景宜人。土田巡查理所當然地想要在這片土地終老。

 

《天狗面具》是年輕的土田巡查才剛調去牛伏村就遭遇的殺人事件,而相隔五十年後,《著魔》的主角則由他的兒子土田陽太郎所擔綱。他與父親性格不同,父親熱愛閱讀文學、一輩子鎮守在牛伏村中,成為德高望重的長老型人物安享晚年。陽太郎則成功地一路升官,在美岳市(高度達700公尺的高原城市)警局擔任刑事課長時,率領一眾部下解決了《著魔》事件。雖然這對父子在土屋筆下的戲份也說不上有多少,但能夠在《人偶死去的夜晚》裡看到作者給予他們人生一個最完整的交代,還是讓人感到欣慰。陽太郎與妻子間深厚的情誼,彷彿也就像土屋與愛妻般真摯、忠誠地為彼此付出。真要說起來,自然還是有些遺憾,那就是關於土田警部到底有沒有看破紗江殺人的真相這個「餘數」了,由於警部晚年得了阿茲海默症,慢慢喪失記憶與情感,妻子想知道的事情,終究無法得到答案。土屋隆夫在本作的後記寫到,光文社將《人偶死去的夜晚》與《天狗面具》一起出版,這五十年的漫長光陰中同時觀察著這位作家到底有了甚麼變化,不失為一種樂趣。而我認為,曾經大方提出「偵探小說是除法的文學:事件除以推理等於解決」,不能留下絲毫的矛盾或疑團這個概念的土屋,自千草檢察官系列結束開始嘗試起不同類型的作品後,也已經有限度地跳脫這個限制,願意為故事保留一些有趣的想像空間。《聖惡女》與本作皆是如此,這種或許讓當事人、讀者會永遠埋藏在心中的疑問,某種程度上更增添了小說的吸引力。

 

掉落在地面腐爛的葉子無法再回到樹枝上,丈夫的記憶也像是被風吹走的樹葉般,無法再恢復原狀。兒子寄來的醫學書上寫道,大腦外側有名為灰白質的神經細胞,人的記憶力、判斷力和思考力都是由這種細胞的功能決定的。灰白質在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期開始減少,神經細胞本身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萎縮、消失,這稱為老化現象。現代醫學無法阻止老化現象。丈夫甚至不知道自己生了病,煩惱的感情也應該消失了。當病情達到極限,喪失記憶、思考和判斷力等所有精神功能後,他的肉體仍然活著。因為肉體還活著,所以會呼吸、吃飯和排泄。手腳也會毫無意義地活動,也會走來走去,會亂丟東西。然而,那已經不是我的丈夫土田陽太郎了。

 

長年在長野老家「農耕雨讀、寫」的農夫作家土屋隆夫,其實年輕也曾待在東京工作過,甚至還被徵兵參與二戰,戰爭結束後才回到家鄉種稻米與蔬菜。他說自己懶散,很懶得出外旅行,所以只能夠寫自己周圍、最熟悉的場景。也因此他筆下的武田信玄領土信州風情,總是那樣栩栩如生、成為長野縣最具代表的文學作品之一。想要去長野縣旅遊前,閱讀土屋隆夫,尤其是千草檢察官系列那幾部作品,勢必頗有幫助,到達現場時別具滋味。《人偶死去的夜晚》描寫到的望月町榊祭與美岳市情境,也是這種體現。

 

淺間山是一座火山活動仍然很活躍的活火山,有時候會噴出數百公尺高的火山煙。火山煙通常會隨著西北風飄向群馬縣的方向,但風向改變時,也會吹到美岳市的上空,火山灰的災害讓種蔬菜的農民欲哭無淚。遇到這種情況,當地的氣象站就會發出火山情報,禁止民眾登山位在淺間山附近的警察分局和消防隊都必須隨時待命,以備不時發生的災害

 

長野縣東側的這一帶稱為「東信地區」。平安朝時代初期,這一帶是名馬的產地,有朝廷的御用牧場,每月八月十五的滿月之夜,天皇會親自檢閱進貢的馬。這個儀式稱為「牽馬儀」,當時的朝廷命官都會前往逢坂關迎馬。古今和歌集的作者紀貫之曾經描寫過這個情景。「逢坂關泉映馬影,此時應牽望月駒。」詩句中的「望月」指滿月,現代仍然保留了這個地名。這一帶也有「御牧原」、「北御牧」等帶有牧字的地名,都是御用牧場時代所留下來的。

 

這部作品的書名,依舊帶有著土屋隆夫獨樹一格的日本文學況味,就像《天國太遠了》、《盲目的烏鴉》、《針的誘惑》般有很難被其他作家重複的高辨識度,以及對於作品內容的強烈好奇。作者有對「人偶」的意義在書中直接解釋,不過我們其實也可以更進一步解讀,除了南原是被操縱的死亡人偶之外,在弟弟死後就此為了復仇而活的紗江,不也是被憎恨所操控的人偶嗎?那一個夜晚,對兇手與死者都是就此改變人生的命運之時。甚至,對於不知道是否刻意放過紗江的土田警部來說,他也同樣是落入算計的人偶之一呢。簡潔有力、符合主旨的書名往往還能給予讀者更深層的思考空間,這也是土屋隆夫寫作生涯五十年裡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

 

姊姊以前就打算寫成小說,因為很希望大家看了以後都感到佩服。「哇,原來有這樣的事件,真高超啊。」當然,插畫就由你負責,一定要把姊姊畫得很漂亮才行。什麼?小說要取什麼名字?我已經決定了,要叫「人偶死去的夜晚」。因為那個男人才是故事的主角,他中了姊姊設下的圈套,就像是被姊姊操控的人偶,完全按照姊姊的意志行事,至少要讓他出現在書名上。如果這是犯罪,那就是完美犯罪,沒有人可以制裁我。

 

土屋隆夫得過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以及終生成就獎的日本推理文學大獎,在我心中即使不到「大師」的地位,也肯定是公認的「巨匠」了。在寫作這部作品時他已經身體狀況不佳,甚至一度因受傷送醫養病。或許這也反映在品質上,《人偶死去的夜晚》毒殺詭計太過簡單(當然這也像是他一向的特色啦…)而且他作品裡最有特色也最有價值的文學含量大為降低,強烈感覺到一種似乎是「氣力放盡」的無奈感,真是可惜。最讓我摸不著頭腦的,還是紗江在第二部的來信中又重新敘述一遍「撞死兒童肇事逃逸事件」過程的行為,因為這事件很單純,在第一部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一模一樣的東西再寫一遍,幾乎就像是讓中篇的架構擴充字數而成為長篇,意義不大,讀起來也比較浪費時間。這些明顯的缺點,也是讓我無法給予這部作品更高評分的原因。

 

字跡越來越雜亂,而且漢字、平假名和片假名都混在一起。寫信的人說她因為罹患肌肉萎縮症這種不治之症而住院,難道病情進一步惡化了嗎?剛才在信中提到,必須用左手扶著右手才能握住筆,剛才看的那幾行內容,應該是她躺在病床上,咬緊牙根寫下的內容。這種時候,寫片假名最容易。以前讀書的時候很喜歡宮澤賢智的〈不畏風、不怕雨…〉這首詩中,也有很多片假名。聽說那是賢治在病床上,寫在自己記事本上的詩,在他死後才被人發現。另外深受咳血和腰痛之苦的正岡子規的〈病床六尺〉的文章中,好像也同時有漢字和片假名。

 

然而,或許土屋就運用筆下的紗江「明志」。罹患了進行性肌肉萎縮症的紗江(這一家人真是有夠倒楣…),在人生的告別前階段努力抵抗著病痛,將「南原謙也毒殺事件」的犯罪真相記錄下來,她那份咬緊牙根、無論如何都要把心聲寫完的堅毅身影,是不是正與高齡對抗的作家土屋形象重疊了呢?年老體衰、腦袋不夠靈光了又怎麼樣?這位本格派巨匠的熱情將持續燃燒到最後一刻!而這份心意所遺留下來的《人偶死去的夜晚》,閃爍的星光依然如同五零年代初出茅廬般地耀眼與動人。毫無疑問,這是土屋隆夫所能做到的,最完美的謝幕表演!皇冠有在本作後折口註明,接下來還會有《離婚學入門》、《穴之牙》、《九十九分的犯罪》這三部短篇集確定會出版,這部謝幕作還不是我們將與土屋永別的Ending,想想也確實夠讓推理迷們開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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